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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实安的伶牙俐齿不翼而飞,垂着脑袋不答腔,大概实在吓傻了,陈嘉扬自行下车打算买四两包子,前面的大姑娘要了豆沙玫瑰馅,他听在耳朵里,自己买完,又添一句:“再来四两豆沙玫瑰馅的。”
上了车,装包子的纸包丢给她,盛实安仍旧蔫巴巴的,叫下车就下车,叫走路就走路。
陈嘉扬的窝在金鱼胡同,胡同口有老太太乘凉卖雪梨,有小孩子捏蚂蚁,有姑娘跳绳,一片热闹因为他靠近而戛然而止,一群人又好奇盛实安这个陌生面孔,又要各自忙着给陈嘉扬让路——他车开得横冲直撞,身份更凶神恶煞,他们恨不得就此消失。
陈嘉扬习惯于所到之处兵荒马乱,视若无睹,雷厉风行穿过胡同,在门口终于想起还有事情未交待,顿住脚回头问:“盛实安,跟我过?”
盛实安缀在他身后几步外,白棉袜丢了一只,小腿上有血,裙摆上有灰,整个小小的人笼在宽宽的黑外套里,怀里抱着纸包,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。
看了不知几久,她安安静静点点头。
跟就跟,麻烦是麻烦了些,但他还担得起。
陈嘉扬在醉雨轩喝的酒后劲十足,进门就打了个呵欠,还想冲凉,没成想膝盖一碰床铺就一阵困倦,于是进了门倒头就睡,漆黑中察觉身旁有温软的东西,捞进怀里抱着,却被那东西硬生生抖醒,还以为天亮了,但睁眼一看,才半夜一点。
他这才想起这东西不是个枕头,是个大活人,于是把人一推,没好气,“你抖什么?!”
盛实安哑巴了一下午,到现在也不答话。陈嘉扬把人翻过来,这才发现她脸色惨白,刘海被冷汗泡得湿透,左手臂抱着右肩膀,浑身都在瑟瑟地颤抖,漆黑的瞳仁散了,不知是昏是醒。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,他迅速下手剥开黑外套,看见她的肩膀肿得老高。
陈嘉扬霎时酒醒了大半,迅速翻下床,把人扛在肩上出门开车,风驰电掣把诊所门砸开,见来开门的是学徒,劈头盖脸地骂:“你能有个屁用?叫你师父起来!”
学徒看他扛着个人,还以为陈嘉扬舞刀弄枪弄出了人命,屁滚尿流去叫医生,医生也一身冷汗,到了急诊室一看,只是个白净文弱的小姑娘,不由松了口气,再看她小脸青肿,唇角都破了,又警铃大作,觉得陈嘉扬这玩意果然不是人,这都下得去手,不禁瞟他一眼。
一个两个都这样,陈嘉扬大吼:“看我干什么?!看她!”
医生连忙上手查看,盛实安是从窗户上摔下来时撞坏了肩膀,胳膊脱臼,医生忙活着正骨、擦药,忙完一圈,仍旧是没忍住,责怪地问:“怎么弄成这样才来?”
陈嘉扬当没听见医生话里话外的误解,只竖着眉毛瞪盛实安,兴师问罪的样子,盛实安低着头。
她在雷三面前都能梗着脖子,在陈嘉扬面前是一天一夜的垂头丧气。如今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要到了,有了地方落脚,有了床榻安眠,然后呢?
然后是她一身张牙舞爪的硬壳碎了个干净,只剩里面手足无措的肉体凡胎,她是被雨打湿了羽翼被风打瘸了腿的杂毛鸟,注定要在食肉鹰隼的翅膀下偷生,可就连偷生也不是易事,陈嘉扬知道该如何处置她,知道进门前给她买包子,进门后告诉她床在哪被子在哪,然而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陈嘉扬。唐林苑给她上的课不多,她还没学会伺候男人,何况也不知道自己的肩膀是什么情况,刚开始是钻心的疼,后来有些麻,本以为会像磕肿的膝盖那样慢慢地好起来,谁能想到竟会越来越疼?她也想问问陈嘉扬这是怎么回事,但他会不会嫌她烦、又要把她赶出去?她想着想着,他都睡着了。
陈嘉扬板着脸问:“问的不是你?都脱臼了,怎么不吭声?”
向来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盛实安想了一会,小声说:“……这就是脱臼吗?”
陈嘉扬霎时没了火——倒不是消了气,是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。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笨、这么无知、这么缺心眼、这么大尾巴狼?!
在诊所折腾到天起鱼肚白,陈嘉扬带着盛实安回家,盛实安坐在沙发里,他靠在桌子上,两人高低明显,训话者抱着胳膊跟她约法三章,“盛实安,我不是土匪。”
盛实安捂着肩膀,弱声说:“有人敲门。”
方才陈嘉扬在诊所打过电话,让郑寄岚送几件女装来家里,眼下郑寄岚送来了。
陈嘉扬出去接东西,郑寄岚要往里挤,“身板尺寸这么小,谁啊,那个缈缈?你还学会金屋藏娇了?让我看看。”
藏什么娇,藏的是他妈给他订的麻烦精,养着不赚钱,扔了活不成。
陈嘉扬要关门,说“回见”,郑寄岚不肯罢休,陈嘉扬补一脚加一句:“滚。”
他回屋里,把衣服搁在柜上,“今后缺什么东西,跟我要,倘若我不在,你自己拿钱去买。”
肩膀上的疼劲过去,盛实安那些勉强为之的聪明回来了三分,他说什么,她都回答:“嗯。”
陈嘉扬接着说:“若是外头有人给你气受,你回来告诉我,我不在,你找郑寄岚。要是我给你气受,那没办法,你忍着吧。”
盛实安“嗯”也不“嗯”了,没了想法,只觉得他脸皮好厚,这等虎狼之词也说得出口。
但这确然是陈嘉扬能给出的最大诚意,要他给谁出气,是小事一桩,但要他不气谁,实在困难,尤其在女人面前——面对雷三秦海仁之流,他尚且要考虑长线,遇事还能将就一二,但女人又没屁用,尤其盛实安在家呆着风不吹日不晒,他在外奔波劳碌出生入死,他凭什么看她脸色?
他不觉得自己有毛病,自顾自说重点:“要是生病,不管我在哪,给我打电话。”
盛实安把约法三章掰开了揉碎了琢磨,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或者蛐蛐蟋蟀,只管吃睡和受气,此等好运气,皆因唐林苑当年逢人就给她订娃娃亲。说到底婚约只是玩笑,陈嘉扬不会娶她,但他会记得陈太太当年想让他娶,他养她是因为陈太太,因为那晚喝错的酒,因为他不管她就会死。
陈嘉扬熬了大半夜,浑身不爽,走去冲凉,盛实安倒杯水,打开桌上那个纸包。昨天回来路上买的,一两有三个包子,四两有十二个,陈嘉扬自己买四两,给她也买四两,因此买了足足二十四个包子,令人拍案叫绝。
盛实安跟二十四个包子面面相觑半晌,转开目光打量这间屋子。房子不小,看得出是个单身男人随便买来的,一切整齐大件都出自原先主人的手笔,陈嘉扬不光衣物杂物钱币乱扔,自己添置的沙发和床也随便乱摆,玻璃窗映着将晚天色,外头的院里有石榴树有葡萄藤,邻居家的橘粉蔷薇花爬过了院墙,跟紫葡萄纠缠不清,晕成朝晖颜色。
跟唐林苑的公寓自然没法比,也比不上高级女中宿舍,更比不上金碧辉煌的盛家老宅,但盛实安觉得好。没有别的形容词,不华贵不现代,亦不舒适不精巧,只觉得好,读书时想独立想进步想革命,如今只想要这简单至简陋的好,北平城里再也没有前途未卜的“缈缈”,只剩金鱼胡同的盛实安。
至此,盛实安才真觉得又困又饿,吃掉一只豆沙包,睡眼惺忪地等陈嘉扬洗完澡出来,跟他说:“什么都可以要吗?我要牙膏牙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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